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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長短針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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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長短針繡(3)

不知為何,今日的夜格外漫長。

青橙始終沒有睡意,用針線勾勒一個橙子的輪廓,深淺不同的綠色繡線可以描出青色橙子本身的顏色和不同部位的光澤,呈現出飽滿而立體的效果。這是青橙會在衣飾上留下的刺繡標識。只是現下,繡一枚小小的橙子於她而言是沈澱心情、理清思路的最佳方式。

在重覆出針、入針的動作中,時鐘的指針已逼近數字 10。

“我為什麽不能和小時候一樣,跟你蓋一床被子?”說著,曉竹掀開青橙的被子,像泥鰍一樣溜進去。

“小時候你占的面積小,現在呢?”青橙一手拽被子,一手將人往外趕。

曉竹不為所動:“天冷擠一擠,暖和。”

青橙指了指正在出熱風的中央空調,提醒她:“科技改變生活,不再是需要人肉取暖器的年代了。”

“不管科技如何發展,人始終是情感動物,需要依偎在一起訴衷腸。”曉竹順勢靠向青橙,依在她肩上撒嬌。

青橙一臉嫌棄地將人撥開:“不盡然。”

曉竹又重新靠回她身邊,小聲嘀咕:“你不是說還相信愛情嗎?”

青橙沒再推開她,輕描淡寫回答:“相信和需要是兩回事。”

“相信愛情代表還有期待呀。”

“我們的期待有所不同。”

“哪裏有不同?不都是期待一份純粹的你愛我、我愛你的感情嗎?”

臥室只餘床頭一豆柔光,青橙在明昧模糊中無聲笑了:“我曾經跟你一樣,憧憬過‘無條件的愛’。現在,我開始懂得‘愛的有限’。”

“愛的有限?”曉竹面露茫然。

“我們看起來似乎在感情上擁有了許多自由,當我們愛上一個人,想要尋求一個盡如人意的結果時,卻在不同程度上囿於傳統思想、社會輿論和世俗偏見。我無法保證自己不被圍困,同樣無法要求我愛的那個人繼續心無旁騖地愛我。這一刻,我還敢說彼此的愛是純粹、無條件的嗎?”

曉竹靜靜消化著她說的每個字,在漫長的沈默後深深嘆了口氣。

青橙輕輕摸摸她的頭,像小時候做過無數次那樣,替她擺好枕頭,說一聲:“睡吧。”

最後一籠燈光被撳滅,臥室陷入黑暗,青橙有一句話沒說——

愛的有限本質也是人類的有限。

兩日後,慈善晚宴在遙城大酒店隆重召開,青橙作為刺繡作品入選當日拍品的手作藝術家受邀參加。

她駕車從家出發,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等信號燈顯示通行時,車子卻熄了火。反覆啟動無果後,青橙連忙拉起手剎下車,從後備箱取出警示標,擺在車後

50 米處。她站在路邊給父親青志海撥電話,同時大腦飛速思考著解決辦法。

電話撥打幾遍,無人接聽。正一籌莫展之際,聽見有人叫“青老師”。

青橙後來再回憶起這天的情形,沈彥亭推開車門向她走來的那一幕,宛如一幀被按下暫停鍵的影像。明明是能追溯運動軌跡的連貫動作,卻在凝滯畫面中呈出挺拔如松的一個人。

只著襯衣的沈彥亭挽起袖子,坐進青橙的車裏試了幾次,還是無法啟動。他下車,一面說出疑似電瓶沒電的推測,一面打開引擎蓋繼續查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青橙越來越著急,仍不忘從單肩包中抽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濕紙巾。

沈彥亭接過她遞來的濕紙巾,見她愁容浮面不住按亮手機屏幕看時間,問她:“趕時間?”

“嗯。”

“要去什麽地方?”沈彥亭擦幹凈手,提議先坐他的車去目的地。

青橙眼看時間變得緊迫,便不推辭,果斷接受他的建議。只是,在處理故障車輛時犯了難。

沈彥亭走向路邊打著雙閃的車,敲開駕駛門,將事情交代給助理葉柯宇。

隨後,葉柯宇下車接過青橙的車鑰匙,電話聯系最近的

4S 店前來處理。沈彥亭拉開副駕車門,請青橙上車。

系好安全帶的青橙微蹙眉頭問:“會不會耽誤你?”

見她眼裏堆滿歉意,沈彥亭瞥一眼腕表,寬她的心:“不會。”

青橙領他的好意,報出目的地,鄭重致謝。

待聽清地址,沈彥亭笑起來:“這次我是真的確定不會耽誤了。”

青橙抿唇看他,半信半疑。

“如果我沒猜錯,你是去參加慈善拍賣會。”說話間,沈彥亭發動引擎,匯入車流。

“你怎麽知道?”

“目的地相同。”

“這麽巧?”

沈彥亭點頭:“是不是可以抵消掉你的負疚感?”

青橙才知他都看在眼裏,揚起唇角,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40 歲以前的職業生涯做一個階段性總結,透過人像這一個主題,傳遞他的攝影理念和生活感悟。”

“果然是人到中年感悟多,我還是繼續當奮鬥青年吧。”周永玩笑開完,跟沈彥亭打聽最近有沒有值得關註的拍賣會。

“想買畫?”沈彥亭對他再了解不過。

周永笑:“這不手裏有點兒閑錢嗎?”

“有沒有目標?”

“你那幅絕版賣嗎?”

沈彥亭連眼神都懶於奉送:“你買不起。”

沈彥亭早年留學德國時,撿漏買下一幅畫。當時那位畫家鮮少有人關註,風格也不討喜,畫作很便宜。幾年後,畫家的藝術人文價值被深度發掘,因為近年來鮮少有作品面世,且不再重覆過去創作的怪癖,幾乎每一幅原畫都成了絕版,作品價格倏忽間直線飆升。沈彥亭當年買下的畫作價格翻了

500 倍不止,令一眾朋友捶胸頓足。周永便是其中之一。

他肯定不會“買不起”,只可惜沈彥亭身為收藏者壓根不賣。任憑他如何攛掇,一概不理。

他越是拒絕,周永越是蠢蠢欲動:“我的畫廊收藏這幅絕版畫難道還能委屈你委屈它?”

“委不委屈我不好說,你一個畫廊老板絕不做虧本買賣那是肯定的。”沈彥亭喝掉最後一口咖啡,起身道:“柯宇,你留下落實策劃案的細節,我去還鑰匙。”

“什麽鑰匙?”周永從電腦屏幕前擡頭,追問,“還給誰?”

沈彥亭留給他一個背影,消失在落地窗外的矮竹盡頭。

見他的行動方向,周永有些吃驚:“青橙?”

葉柯宇簡單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才想起慈善晚宴的那一遭來。

二樓,工作室右面門廊處原先懸掛的米色紗簾被撤下,三簾簇新的布料用椅子接住,半搭在靠背上。

青橙正站在折疊梯上,手裏提一扇布簾調高度。

原本新布簾掛好,青橙和曉竹對效果都很滿意,結果青橙多看兩眼之後,越發覺得布簾下擺離地距離太大,想要降一點兒高度。

沈彥亭聽她說完,扶著梯子喚她下來:“你在下面盯著,我上去調。”

自己確實有些吃力,青橙便也不再逞強,攀著梯子一步步退下來。沈彥亭待她站穩,才踏上折疊梯,問:“你覺得放多少合適?”

青橙蹲下,一邊比劃,一邊指揮他:“往下降,升一點,再降一點點……”

終於將這扇布簾調到合適的高度,青橙跟旁邊兩簾再作對比測量,總算確定了:“其他兩扇往下調一厘米就可以了。”

青橙雙手穩住梯子,仰頭去看。沈彥亭捏住掛鉤將卡扣向下拉,每個卡扣的位置都調好,再掛上去,整個過程細致、專註,即使是重覆性動作也沒有絲毫不耐。許是因為有工作的緣故,他今天依然是規整的西服套裝,這會兒脫去外套、挽起衣袖來幫忙,跟平日中規中矩的模樣有些不同,白襯衣襯得他清雋更甚。

借著這次搭手幫忙,沈彥亭得見上次便覺“大有乾坤”的簾後空間。其實不過是私人休憩的廳室,擺放著衣帽架、沙發床和小茶幾一類的家具,小小一間滿是生活氣息,格外溫馨。

三簾染布從上至下懸好,由白、淺藍到深藍的顏色過渡仿佛白雲遠山,近在咫尺。

唯有一處褶皺紊亂,青橙伸手去拉,正巧沈彥亭也發覺了,兩人同時伸手,將布簾拉平後相視一笑。

曉竹在門簾處進進出出好幾趟,裏外瞧了個仔細,最後得出結論:“跟之前看起來沒差呀。”

“哪裏沒差!”青橙彎腰指向地面的陰影,“降一厘米後明顯比之前的高度更好看。”

曉竹無奈,轉頭去看從折疊梯下來的沈彥亭。

沈彥亭認真看了看簾與地面的縫隙,再退後兩步,評估整體效果。他點點頭:“我同意青老師的看法。”

曉竹一臉的不可思議,驚呼:“沈先生,你不會也是摩羯座吧?”



12 月 31 日,我想應該沒錯。”

“我的天!”曉竹閉眼扶額,“兩個摩羯座的完美主義強迫癥。”

青橙輕聲笑,落入沈彥亭帶笑的眼中,不是淡無痕跡的流雲,是耳釘袖扣上閃爍的那粒金珠。

因著修車和門簾兩件事,青橙說什麽都要答謝沈彥亭和葉柯宇一番。在問清楚他們晚間並無其他工作安排後,她便“擇日不如撞日”地定了今日請客吃飯。

曉竹自告奮勇聯系餐廳,訂座前先詢問沈彥亭和葉柯宇的飲食喜好,得到兩人“無忌口、不挑食”的答覆後便張羅去了。

待聽清曉竹報出的餐廳名,青橙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怎麽?泰式海鮮火鍋不行?”曉竹撓撓頭,疑惑道,“我記得你喜歡吃的呀。”

青橙倒無口味上的挑剔,只是單純覺得不太正式。

“那怎麽辦?要改嗎?我剛把地址發給葉助理……”曉竹滿臉寫著“大事不妙”。

“不是什麽大事兒,就這樣吧。”青橙拍拍她的頭,“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加葉助理微信的?”

“你讓我下樓去請周老板的時候,我順便把修車費用轉給葉助理。”

“周老板呢?”

“說是被自家老爺子點名,必須回家吃飯,來不了。”

30 件雕塑作品的展覽,到最後只提交了 20 件。空缺展位太多,整體布展設計全部推翻。”

“那怎麽辦?”曉竹急切追問後續。

“連夜趕出應急方案,一邊著人聯系雕塑家舊作的買家,一邊調整展位布置,在預展前兩天終於湊齊 25 件展品,其他空缺由作品投影介紹和雕塑作品周邊展示來填補。”

沈彥亭平直陳述,毫無波瀾,聽的人卻不難感受其中的驚險。

“還好圓滿解決了。”曉竹松一口氣,越發感興趣,催沈彥亭多講點兒。

四口小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沈彥亭好脾氣地笑:“還想聽什麽?”話是對著曉竹說的,眼睛全看著青橙,“主辦方臨時更改策展方案導致預算嚴重超支,向知名美術館租借藏品被拒……雖然有預案,但現實難免發生超出掌控的狀況。”

“都能補救嗎?”是青橙在問,“事先預設可以嗎?”

“當然。比起補救措施來,我更傾向於事前備案。”隨著經驗的積累,沈彥亭在策劃階段習慣預設多種突發狀況,準備好三個以上的備案。即使突發狀況不盡相同,但好多次都因事前備案和及時得當的處置而扭轉危機局面。

“你怎麽跟我姐一樣!”曉竹忍不住感嘆,“每件事都腦內預演一遍,再想好至少兩個備選方案。”

青橙將一尾蝦殼扔進骨碟,睨她一眼:“難道不是值得你學習的好習慣?”

曉竹立刻正襟危坐:“我不是正在向你和沈先生討教嗎?”

三人被逗笑,葉柯宇問起她的學業,知道她正在為論文發愁,讓她不妨說來聽聽。

一桌四人幾乎都跟藝術打交道,聊起專業來毫無壁壘,在曉竹犯難的“偽作”論題上也都有各自的觀點。思想碰撞是難得的好事,曉竹趁此機會瘋狂吸收幾位前輩的輸出。

沈彥亭以美術史和從業經驗出發,剖析出另一個維度的看法:“從歷史的不同時期來看,畫坊的存在促成了仿作的生成,學徒模仿畫坊畫家的作品進行學習,經年累月,有的作品幾可亂真,甚至藝術價值超越了原作。從這個維度出發,對偽作進行清一色的抨擊就顯得武斷、片面了。”

“事實上,不論偽作成因為何,作偽就是作偽,永遠不是真跡。”即使觀點不成熟,曉竹仍然堅持自己的表達,當然,她也必須承認,“沈先生,你的回答我挑不出錯來。”

沈彥亭笑:“當你在恭維我滴水不漏。”

青橙手握湯匙,笑:“不是海納百川?”

沈彥亭的座位正對著她,餘煙還繚繞在桌前,似真似幻籠住眼前人。

“主觀抄襲肯定是錯誤的,但沈先生提到的歷史角度,你不妨深入研究下去。”青橙的話似清風,吹散迷霧,她說,“藝術本應該摒棄固執和偏見,更開放、更包容。”

曉竹“嘖嘖”道:“你們摩羯座相認之後會一直這麽默契團結嗎?”

青橙簡直佩服她的腦回路,扔一個白眼:“拒絕粗暴貼標簽。”

沈彥亭道:“也拒絕星座偏見。”

兩人全然嚴肅交涉的模樣,令曉竹和葉柯宇齊齊笑倒。

飯後,沈彥亭將車留給葉柯宇,差他順路送曉竹回學校,而他自己則坐青橙的車回家。如此,每個人都被安排妥當,道別後各自上車。

這是沈彥亭第一次坐青橙開的車,即便知道她行事穩妥,在行車中仍不得不讚她一句:“開車真穩。”

不猛轟油門、不急踩剎車,青橙認為這是“行車的本分”,況且她許久不在國內開車,自我認知很到位,小心為上。想起曾經坐過沈彥亭的車,她禮尚往來地誇獎:“沈先生開車也是規規矩矩、穩穩當當的。”

沈彥亭想起剛剛吃飯的時候,笑道:“這樣看來,曉竹說我們默契算說對了。”

青橙笑:“曉竹年輕,說話不知分寸,你千萬別放心上。”

“聚會閑聊圖個輕松,若計較才是我有失風度。”

青橙側頭看他一眼,屈身而坐的沈彥亭反而清風霽月一般,叫人即便疑惑這你來我往的場面話中到底有幾分真,也被他的出塵坦蕩打消念頭。

“那沈先生什麽時候會錙銖必較呢?”

沈彥亭認認真真作了答:“跟讚助商磨讚助費的時候。”

青橙反應了半秒才意識到,他沒有用玩笑來敷衍玩笑。顯然,她很受用,接下話題:“聽上去有不少故事。”

“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交際場,最常見的你應該能猜到,無非利益交換。”從未聽過的憊懶語氣,仿佛還伴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青橙笑一下:“很難想象你與人周旋。”

他語調上揚地“哦”一聲,饒有興致:“在青老師的眼中,我是什麽樣?”

青橙仔細思考片刻,回答他:“恪守原則,絕不低頭。”

沈彥亭有一絲意外,為她過分精準的概括,同時又難免出現一絲赧然,為自己不得不低頭的那些瞬間。他輕輕笑道:“青老師高看我了。”

是否“高看”,青橙心中自有判斷。不算遠的距離,目的地即在眼前。她從行車道駛入地下車庫,於停車位鎖好車,跟沈彥亭道別。

沈彥亭照舊送她至電梯廳,才揮手再見。

12。電話振動發出“嗡嗡”聲,劃破一室安靜。

沈彥亭的聲音傳來:“還沒睡嗎?”

“沒。”

“方便開門嗎?”

“嗯?”

“我在門口。”

青橙握著手機,起身走到玄關處,跟他確認:“你在我家門口?”

“嗯。”

青橙開門,看見安安靜靜立在門邊的沈彥亭,臂彎搭著西服外套。看見她後,他放下舉在耳邊的電話,沖她笑了笑。

待人落座,青橙端了水杯過來,問:“白水可以嗎?”

“好。”

沈彥亭依然坐在上一次來時坐過的餐桌邊,外套掛在椅背上。手邊是青橙剛剛放下的一杯水,他喝一口,溫溫熱熱的白水剛好熨帖他存了一整晚冷酒的胃。

餐桌上有一個實木紙巾盒,露出一截起皺的白色紙巾。夜深人靜,呼吸可聞,讓人心發慌。青橙靠在桌邊,伸手將紙巾拉平,發出一些細碎的輕響。

“有什麽想說的、想問的,你但說無妨。”她開了口。

沈彥亭何其聰明一個人,他的同理心使他瞬間感知到青橙陷入了怎樣的情緒。這也正是他深夜堅持見她一面的原因。

但,他不是來聽解釋說明的。

因為,即便用最簡單的換位思考,沈彥亭也能很快說服自己,青橙沒有向他解釋的義務,或者說,他們之間遠沒有到坦白說明的時機。也許青橙預設了他的立場,可他並不認為自己有質問的資格。

其實,比起解釋來,他更害怕聽到道歉。好在青橙沒有。

沈彥亭盯著她的手,看她把紙巾理平理順,又翻來折去,原本簇新的紙張被揉出新的折痕。相識大半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青橙,更不願她如此難捱。

“不需要解釋,也不用想話題,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說任何話。我只想跟你安靜待會兒。”

青橙撚紙巾的手頓住,好多湧到嗓子眼的話原本就等他一聲令下,卻在突然之間沒了去處。

她垂眼對上沈彥亭的視線,看他黑色的眼眸中映著燈,一點光一點亮,照出她的影,在更深更靜的夜裏,體會到比悵然若失更痛的是註定失去。

青橙不敢再多說話,只輕聲應“好”。短促的一個氣聲,不至於洩露太多的心事,讓她得以在沈彥亭面前維持表面的鎮定。

沈彥亭看見她山桃葉的眼睛黯淡的神采,失去如火朝陽般的熾烈,在移開的一瞬間,徹底熄滅。

連日來的忙碌和整晚高強度的接待應酬,沈彥亭已疲累不堪,而他目光落在青橙面上,始終不願挪開。

玻璃杯裏的水被他喝掉大半,兩人沈默無言,只剩秒針“嘀嗒嘀嗒”。

不舍的終點是不忍,青橙瞥他那雙熬紅的眼,心下更苦,輕聲說:“回去休息吧。”

沈彥亭起身,將涼掉的白水一飲而盡,拎上西服,幾步走到門口。手放上把手的剎那,他回身看著青橙,下巴沖邊幾上的繡繃擡了擡,佯裝輕松地笑了下:“別繡了,睡吧。”

門闔上,青橙的心隨著夜色滑入更深的黑暗裏。她慢慢走回客廳,盤腿在地毯上坐下,拿起繡繃,重新入針。

“嘶——”

細小的針尖紮入指腹,幾乎看不出痕跡。她拿大拇指在針眼處按一按,細微的刺痛變成鈍痛。青橙仿佛墮入子夜的大海,被翻湧的浪花卷進深藍幽暗的潮中,水漫過心臟,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國慶剩餘三天,青橙為避免與梁遇再度碰面,索性不再去工作室。正好篆刻師傅刻好了招牌送去超市,青志海打電話叫她去拿。

青橙打車過去,還沒下車便看見青志海在超市門口探頭。她跟他揮揮手,走過去。

人一到跟前,青志海立刻帶她進休息的隔間,獻寶式地拿出長方形小木板。青橙接過來仔細瞧——厚實的木料比之前的木板更有質感,通體仔細打磨過,再用木蠟油上過幾遍,呈現出木頭原本的紋路,更加通透也更加溫潤。“青橙刺繡工作室”七個字用行楷書寫,比起原有的規正楷書更流暢自由。與之前不同的是,帶有青橙特有屬性的標志性圖案落在木板右下角,用陰刻將小小一枚橙子嵌於木質紋理中,更添韻味。

青橙愛不釋手,朝青志海豎大拇指:“可以啊,比網上定制的都好。”

青志海戴著老花鏡,摩挲著木板的邊角各處,自誇:“看看你爸這手藝,一點兒毛刺都沒有。”

“我爸一出手,定知有沒有!”

“還有這兒,我專門讓老師傅刻的。你看看,跟你送我那件衣服上的刺繡圖案像不像?”

“這哪裏是像啊,簡直一模一樣。”青橙笑,溢美之詞脫口而出。

青志海開心地笑起來,問她晚上在不在家吃飯。

“吃,我媽回來嗎?”

“正點下班。”青志海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慌忙脫了老花鏡,往外走,“我再去買點兒菜,晚上做酸菜魚。”

“去吧,我幫你看店。”

“真難得啊!”青志海臉上掛著笑,“我也能體會一把宋女士的快樂了。”

“青叔叔,什麽快樂啊?”超市員工小西整理好貨架,來休息間喝水。

“我女兒來給我當義工,你說快不快樂?”

“青橙來了?”小西跟青橙年紀相仿,因為家庭原因,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來超市已經八年,是老員工了。

“嗯。”青橙跟小西招招手,“你今天上晚班?”

“早班,快到下班時間咯。”小西拿手背揩掉嘴角的水,問她,“國慶結束我有兩天調休,跟朋友約了去文創園玩,你在嗎?”

“我最近不常在。你們確定哪天去了嗎?”

“還沒有,朋友想去周邊露營,我擔心時間不夠,還在猶豫。”

“你如果確定去文創園,提前給我發消息就行。”

“好。”小西應下。

青志海交代青橙去守收銀臺,自己拎了布袋去菜市場。

青志海沒讓青橙當太久的收銀員,買完菜便領她回家了。他鉆進廚房擇菜、切肉、備料,青橙也湊過去幫忙剝蒜、洗菜。

“聽你跟小西閑聊,你假期沒去工作室?”青志海把要洗的菜一棵棵擇好,放進洗菜盆裏。

“嗯。”

“節假日正是沖銷量的時候,文創園的客流量不多嗎?”

“不是。”青橙剝好一顆蒜瓣,投進小碗裏,“前兩天我都在,本來計劃最後兩天也去的,臨時出了狀況,不去了。”

青志海拎著魚在水下沖,這會兒關了水,問她:“出什麽事了?”

“樓下畫廊在辦展覽,”青橙一點點剝下蒜皮,再搓掉未脫落的膜衣,“梁遇的個人攝影展。”

“他故意的?”

“他應該不知道。”

“唉,也是湊巧了。”青志海拿廚房紙巾吸幹魚身上的水分,放到菜板上。

“嗯。”

“你多少還是受了點影響吧?不然不會躲在家裏不過去。”

“減少接觸吧,畢竟離婚不是多愉快的回憶。”

“那就約朋友出去玩玩,比如那個沈彥亭。”

青橙笑了下,搖了搖頭:“他在工作。”

“搞策展這麽忙嗎?連假都不放。”青志海一刀一刀地片著魚片,“你媽媽還能換休呢!”

“金九銀十,現在也是展覽的黃金時間。”

“也對,天氣舒服,梁遇也選了這個時間。”

“沈彥亭忙的就是梁遇的攝影展。”

“什麽?”青志海握著刀,看向青橙。

“您先把刀放下,怪嚇人的。”青橙笑,把蒜碗放進水槽。

“梁遇的個展找了沈彥亭來策劃?”青志海放下刀,跟她確認,“我沒聽錯吧?”

“是的,你沒聽錯。”青橙打開水閥,把蒜沖幹凈,擺到菜板旁。

“那你們……”

青橙笑:“沒有打起來。”

青志海也跟著笑一下,回身腌魚片。

“爸——”

“嗯?”

青橙拿了把小蔥,在水下沖洗葉上的泥,問:“人有時候不能只顧自己順心,對不對?”

青志海楞了一下,問:“沈彥亭知道了?他什麽反應?”

“以梁遇的性格,應該會告訴他,但他什麽也沒說。”

“那就好。”

“真的好嗎?”

青志海一楞,看青橙低著頭認真翻洗每一根蔥葉,任何一個泥點都不放過,他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廚房頂燈在青橙頭頂打出一圈柔和的光,他拍了拍她的腦袋,輕柔地、溫和地,像曾經無數次做過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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